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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四月,一名自稱交過80個PTGF(Part-time girlfriend 兼職女友)網民在連登開post,上載了過千張懷疑從事PTGF的女生相片。孰真孰假,難以判斷,但仍成為了一時熱話。
幾日後,連登又出現另一篇題為「身為一個PTGF我有野講」的文章,一名自稱做PTGF的「絲打」撰文大反擊。絲打說,自己曾做過麥記、馬會、七仔,一小時幾十塊的工資,每分每秒,感覺都在浪費時間。相較之下,做PTGF,一晚幾小時可能已可賺來其他人須要用半個月賺來的人工。做PTGF,她感到被需要,而非隨時可以被他人取代。做PTGF,她有時間有資源,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計劃將來。
帖子一出,惹來3000多個負評。排山倒海的回應如「講咁多咪又係雞」、「做雞做到理直氣壯」、「道德價值觀完全崩壞」,始終離不開同一個邏輯:人工再低,賣勞力一定好過賣身 — 或說得更準確,手腳、腦袋的勞動是勞動,性勞動、情感勞動不是勞動。
但,為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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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na(化名)和勵君,一個是在行內打滾多年的資深「一樓一」;一個是行外人,但做了性工作者組織工作七個年頭。二人在姐姐仔會相遇,拍住上做組織工作多年。老實說,兩個人站在一起,要不是第一次認識Nana時她已經介紹過自己是香港買少見少的陀地,你不會知道誰是性工作者誰不是 — 性工作者,咪又係普通人一個。
還有,她們都是基督徒,勵君甚至是讀神學出身。
當某些教徒、某些宗教團體苦口婆心叫人不要「搞基」,不要自慰,甚至不要設置性別友善洗手間的時候,Nana卻說:「牧師話我知,信徒祈禱係無特定內容嘅。所以我依家每日開工前都會祈禱,希望今日可以賺多啲錢,有多啲高潮。」狀甚霸氣。
曾經做過傳道人的勵君觀察到,更多的信徒口上說接納性工作者,但只能接受他們是「逼於無奈」地做,無法接受他們說自己做得開心,「基督徒係好有憐憫心,但原來你唔使憐憫呢,我就唔知點算好。」她大笑「即係你做性工作做得又富貴,又開心,又做緊一樣嘢係我哋唔做得嘅,係唔得架囉!」
性工作,是工作
眼前的Nana,今天能自信滿滿地跟記者說:「好似我咁嘅陀地,依家真係買少見少!」但她直言,遇見姐姐仔會之前,她曾經受收藏自己。
「初初真係成個人都好抑鬱,」Nana說「因為,我當時打從心底裡都覺得自己一做依一行就唔再係一個普通人。」
怕在街上撞到熟人,Nana工作、食飯、睡覺、生活,都在一樓一的狹小空間內進行。Nana與以前所有朋友斷絕聯絡,是因為怕其他人不接納,也因為自己無法接納自己。
一句聽起來很簡單,卻很多人不明白的話,改變了Nana:「性工作是工作。」
「其實依句嘢好特別,我之前唔開心就係因為我唔當佢係工作呀!」Nana說得很激動。「但當你開始認同你自己做嘅嘢,有嘢同你之前認知到嘅有唔同,你個人就開始有改變。」
神學也解放
性與愛分開來,變成可以出售的商品,在刻板印象裡,信奉基督教的人應該最為反對。但過去七年一直組織性工作者發聲,為姐姐仔搞性愛技巧工作坊,做公眾教育告訴人性工作是工作的勵君,偏偏是讀神學出身的。
引發勵君反思自己以往二十幾年來在主流教會所學的性觀念的第一個觸發點,是2008年。當年三月,香港發生了針對一樓一性工作者的連環兇殺案,4名一樓一性工作者在工作地點被劫殺。警方其後拘捕了一名男子,他謀殺罪成,被判處終身監禁。
第二個觸發點,是勵君在2009年修讀神學時,選擇了到服務性工作者的機構紫藤實習。姐姐仔會當時是紫藤下的一個專門跟進「一樓一」的附屬組,後來才獨立出來成為自己一個組織。
「我發現原來我們一路好理所當然嘅諗法,無論對性、性工作、性小眾,其實可以唔係理所當然。」
勵君所修讀的是解放神學。解放神學是於上世紀50、60年代,主要在拉丁美洲天主教界興起的論說,最初以當地的貧窮及被壓迫者的處境作為思考的出發點。解放神學強調,教徒應以具體行動參與邊緣人的解放鬥爭,對不公正的制度作出控訴。
解放神學亦提出「教會去中心化」,承認建制教會在歷史洪流中只是過渡性的,會犯錯的。打個比喻,就是「拆大台」。
對於「解放」,勵君亦有自己的理解:「所謂解放,其實係解放我哋嘅腦袋,解放我哋一路以嚟套用喺社會、教會一套理所當然嘅諗法。」她指出,有權勢的人的想法,往往就變成政策,變成對某些人的壓榨。「要解放嘅除咗係思想,都係制度上嘅嘢。」
你這麼「放」,上帝會不會懲罰你?做了多年教會傳道工作的勵君反問,如果教徒說上帝愛世人,「咁點解唔愛依班人?」她說,信仰最重要不是守十誡,而是相信每一個生物都值得被友善對待,尊重每一個人的自主。
她強調,信仰不應該是一把告訴你什麼可以做、什麼不能做的尺,「社會已經有好多把尺,你求其執一把都夠打死你,」「如果信仰都只係成為其中一把尺,唔要也罷。」
見記者明顯是神學的門外漢,勵君介紹,可以回去看看胡露茜博士的文章。胡露茜是民陣第一任召集人,自八十年代開始投身婦女及民主運動,1988年參與創立香港婦女基督徒協會,目前在中大崇基神學院兼任教師工作。胡露茜在一篇名為 Women on the Boundary: Prostitution, Contemporary and in the Bible[1]這樣說:
正如Brock and Thistlethwaire[2]說,「當我們有份主動參與維持一個(令性工作者噤聲的)結構,悔改就是改變自身,乃至於整個制度及系統的第一步。」第一步,我們必須改變那些基督教神學中,維持着男性層級利益及權力的對罪與性傳統觀念。第二步,我們須打破沉默,讓性工作者以個體及集體身份言說他們的故事,演繹他們的經驗。最後,我們必須學習分析那對性工作造成多重壓逼的社會結構,並與性工作者團結起來,以行動改變這些不公義的社會系統。對我而言,解放性工作者的神學必須以實踐為基礎,容許性工作者重新奪取、定義、命名,以及創造神賜予他們的神聖性及整全性,正如神賜予其他人一樣。
As Brock and Thistlethwaite have said, ‘When one participates actively in the maintenance and defence of such structures, repentance is the first step toward change, not only for the individuals, but for the institutions and systems themselves.’ First of all, we must change our traditional perception of Christian theology regarding sin and sexuality which has been used to serve and sustain the interest and power of male hierarchy. The second step is to break the silence, letting prostitutes tell their stories and interpret their experiences as an individual person as well as a corporate identity. Last, and not least, we must learn to analyse the multiple oppressive social structures of prostitution and take action to change these unjust systems by joining the movement of solidarity with prostitutes. To me, theology based on the liberation of prostitutes must be rooted in praxis-based methods that allow prostitutes to reclaim, redefine, rename and recreate their sacredness and wholeness that is the gift of God to everyone.
Nana自幼讀基督教學校,一直以來老師、家人、電視劇,無一不是說性工作是壞事。她入行後,也打從心底裡相信自己在做上帝不喜悅的事情。她甚至相信,自己一天繼續做這一行,就不能去教會。
後來Nana在姐姐仔會認識了勵君,又跟勵君去教會。Nana說,自己初到教會時,遇到別人問她是做什麼工作,她都說自己失業。直至Nana在教會內遇到不同的性小眾 — 有跨性別、有同性戀、有雙性戀,「我先發現,原來得我覺得自己唔係普通人,神唔喜悅」她當時很驚訝「咦,乜你哋唔係咁諗嘅?」
Nana之後在教會接受洗禮,公開了自己性工作者的身份。她的信仰,已由捆綁她的東西,變成解放她的東西。
作為一個姐姐仔,我有嘢講...
同其他打工仔女一樣,有份正職要做,已經夠忙夠辛苦,是什麼令Nana用自己工餘時間、分文不收地走出來為姊妹發聲?
「我初初入行果時,唔知點解成日比人除套[3],」在劏房的四面牆內,很多事情都要獨自承受,「但我又唔想報警,報警啲警察又話要同屋企人講又剩,隔離房啲姊妹平日又無兩句。」
Nana將這個煩惱告訴了當時上門探訪她的勵君。第二次來的時候,勵君帶了一個姊妹義工,還有假陽具,來教Nana戴套。Nana當時很驚訝,原來她說過的話,真的有人收到。
勵君和Nana在訪問中重複地提到,姐姐仔需要「現身」。
勵君指,近年多了些人會談論性小眾、跨性別、雙性人,是因為有當事人「現身」。看見,是思想轉化的前提。
Nana指,很多姊妹不是不願意走出來爭取權益,但社會對她們的眼光會令很多人卻步。Nana承認,自己初時加入姐姐仔會做義工也有很多掙扎,「但係我覺得如果成班姊妹都收埋自己,你唔可以怪人哋歧視你架喎!」 「我發現,唔走出嚟係唔Okay。」
不過,社會對性工作者之嚴苛,「現身」的心理關口,始終不是你話要衝破就衝破得到。Nana答應接受訪問前,再三叮囑,不能拍照,不能錄音,「因為你做依行,始終唔馨香。」
姐姐仔會目前有2個組織幹事,7個執行委員。7個執委大部分本身是性工作者,工餘時間,他們會坐下來開會,共同決定機構的工作方向。姐姐仔會強調,姊妹之間要做到助人自助,職員只幫手做組織、行政、聯絡工作,不為姊妹代言。
姐姐仔要被看見,因為她們的經驗與我們有點不同,也有點相同。
「其實性工作者面對嘅處境都係香港基層婦女嘅縮影。」租金、物價、照顧小朋友、新來港不適應香港的生活 — 是她,也是你和我,「只不過我哋嘅會員同其他婦女有少少不同,就是揀咗喺依個行業去謀生而已。」勵君聳聳背。
要的只是對普通人的尊重
根據現行香港法例,進行性交易本身並不犯法,卻有相關活動受刑事條例規管,例如拉客、賣廣告、依靠妓女為生、兩個人同租一單位工作。換而言之,性工作在港唯一合法的形態,就是「一樓一」。
Nana和勵君說,聽過太多個案,有姊妹遇到食霸王餐、除套[3]的衰客,鼓起勇氣去報警,不少前線警員不認真處理她們的案件之餘,態度又差,往往令姊妹有事也不想報警。
Nana也試過,有警察上門。Nana以為對方是客,關上門,已經脫得一絲不掛,他才絲絲然拿出警察證。基本行規,齋睇唔做都要俾錢,Nana名副其實被「睇蝕晒」。想先穿回衣服,都要被恐嚇阻差辦公。
「前線警察其實不當依一班係應該被尊重嘅人。」勵君說,聽過很多姊妹講,警察會跟她們說「你唔好以為你做嘅嘢係啱晒,你哋做嘅嘢一定係合法」,「我就想知,係衰乜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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勵君說,她在姐姐仔會工作多年,聽過很多不同的故事,而其中有一個相當經典。
有個姊妹做了家庭主婦二十幾年,後來老公生意失敗,為了養家,她唯有入行。入行後,她認識了很多客人,和不同背景的人聊天,忽而發覺原來世界這麼大。入行後,她經濟獨立,竟然連抑鬱症也沒有了。
「我覺得真係吹你唔漲,」勵君笑道「大家以為你好慘,原來完全唔係。」
再說「拆大台」。講性工作者權益,並不是要性工作成為新的大台。「我都唔係一面倒話性工作好,有姐姐仔又要呻,又要做,我都會話,做得咁辛苦不如唔好做啦,但唔做又唔得,搞到我好似講風涼話。」
勵君說,性工作者要的,不是憐憫,不是被吹捧,只是對一個人自主性的尊重。
「我覺得,如果有女人真係可以喺個行業搵到自己需要嘅嘢,發展自己,咁有咩問題?點解我哋唔可以容許人哋係咁樣樣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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